◎莫独
颤抖
稻束在指间簌簌响动。
父亲,你的动作有点艰难、迟缓。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你黝黑、干瘦、青筋暴凸的手掌,在这束小小的稻穗间情不自禁地颤抖。
你甚至把早年絮絮叨叨的祷告也省略了不少。
此时,离真正的收割还有十天半月。可是,这几枚被提前收割的稻穗,虽然颗粒尚未彻底饱满、成熟,但每一粒都硕大、晶莹,闪烁着秋天金黄的光泽。
一串稻穗,由陈渐新地穿挂在祖宗神龛的竹条上。
稻香袅袅。祖先看到,又有一束新的稻穗,挂到了神龛的稻穗杆上。
一个节日被一缕新鲜的稻香从日程的背后推向前台,丰收的喜庆被提速,亲友们被喜悦提前送到丰收的面前。
平时遇事脸不变色心不跳、天塌下来也敢伸手去顶的父亲,却经不住一粒新谷如时回到丰收的队列的脚步的敲打,发慌、颤抖,心跳加速。
山歌
之前,林子里如此宁静。几鳞碎散的阳光,像几只扑腾的白蝴蝶,一闪一闪地在低处的部分叶子上自顾跳荡。
那么突兀,从某处丛林或者深箐里传出。
风,从午睡的叶子上被惊醒。
这天、这地、这山、这林、这午后,一下子亮了、活了、年轻了。
砍柴的汉子,猛地从仰卧的蓑衣上坐起来,朝着歌声响起的方向眺望。
歌声悠悠的、清清的、脆脆的,让跳舞的阳光亦宁静下来,却让一颗平静安宁的心跳荡、澎湃、不能自已。
山歌,爱情的翅膀,在盛夏碧绿的山岭上自由地飞翔。
母语
风是吹不断的。
或许你就是风。山上山下,田间地角,你和谷物形影相随,追逐四季。
诉说、表达、传递,声声相息。你让一山遥远的坡地,成为自己的独立王国。
山有多高?水有多长?山腰上的墓地,新新旧旧层层堆垒。
竹笆门里,你让水烟筒花开不败,让酒碗歌声绵延。
火塘不灭。劳碌的时光,孩子们是山野里的鸟兽。围绕着年老的祖母,你把温暖一圈圈箍紧。
是的,风是吹不断的,雨亦是淋不坏的。
一只斗笠,一床蓑衣。红河岸边,牵着自己独一无二的孩子。
不老的母语。如果有一天面临着死亡,那不是因为你老了,而是因为你居住的心房,已经霉变!
月夜
半夜了,山寨趋于宁静,狗吠声渐渐稀疏。
一座座蘑菇房宛若一幅幅剪影,黑黑白白,条块分明。
风,留宿在山上没有回来;或者回来了,只是它蹑手蹑脚悄然溜过了有情人的心坎。
屋前的竹林黑黑一片,静立着,抱成团,连腰都不伸一下,只有很少的叶子,被身上的毛毛虫蛰痒了,才稍稍骚动了几下。
村里村外,蛐蛐的鸣叫有一声,没一声,零落对吟。
村巷的土路,亦明一截,暗一截,一头通向林子,一头通向田野。
村边的田野亮如白昼,月光那么皎洁,一尘不染。
偶尔,悠悠的箫声,从田角的一棵棕树下,幽幽地传来。
蛙声
先是一声、两声,像试嗓,或者试探,像前奏打招呼。
随接,潮水般从夏夜的胸怀腾起。漫无边际的风潮,干净、热烈,裹挟着早熟的稻香、清爽的青草味,和浓郁的田腥气。
蛙声把夏夜扩得又宽又阔。
繁星点点。偶尔,一颗星听得入迷,不小心松开了手从高空上脱落,成为流星流过半空被蛙声吞咽。
夜,一静,再静,尽可能地腾出音域,把嗓门让给青蛙。
一生谦卑的青蛙,此刻一点也不谦虚,亢奋、高歌、欢天喜地。
稻香翻涌,一浪浪扑向田上面的村庄。
蛙声推波助澜,让稻香一波急似一波,一浪高过一浪。
门口,一个失眠的童年,更加不知所措。
水边的诺玛昂美
九千户的大寨子建在水边。草地辽阔,金色的黄昏下,成群结队的牛羊听着水声从河边静静回家。
稻笛声声,爱情在村头的稻草垛里一坐就是一夜。黎明,热爱生活的人们,在水边和劳动来来往往。
雨后的春笋,纺织新年的风气。温暖的火塘边,年复一年的老土罐煮老了门前的大叶茶;低矮的屋檐下,不断滋长的善良推开了简单的寨门。
门外,诺玛河远去,谁坐在骏马背上。
远方,那个有山有林好吃好在的大寨子——我们叫了千年的诺玛昂美,是祖先牧马的故土。
高度
命中注定的坡地。九死一生的酒歌,把一路飘零的炊烟,扎扎实实地扎在了脚跟;早晚醒着的牛角号,让比红河水还长的迁徙途,清晰地打上了一个句号。
梯田,用前所未有的手笔,画出层层的水、叠叠的黄,画出层层叠叠的阶梯、崭新的天地。硝烟,被涂改成田头地尾的水冬瓜树梢上丝丝缕缕浓浓淡淡的云雾。
千年的时光,写到昨日。我是新千年的第一个黎明,见证着一个民族在滇南的崇山峻岭里认认真真地把自己叫醒。朝耕暮锄,劳动,别在习俗纯粹的腰杆上,日复一日。
拐弯抹角,村庄藏匿在大山的褶皱里,由大地放牧。
一个寨子,尊奉一片林子为神林。偌大的寨神林,以一棵树为王。年头岁尾,热爱生活的人们杀鸡宰猪,用虔诚向一棵树躬腰屈膝,顶礼膜拜。
寨神林的后面,是祖祖辈辈的先人安息的灵地。
远眺近视:山顶的林木绿着,山脚的河水流着;其间,五谷杂粮来来往往。
鸡鸣犬吠、牛哞马嘶的半山腰,是命运里一道目光无以跨越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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