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

　　●杜匀宣

　　我在镜子前吹干湿发，你竟然已经躲在门口偷看了好一会儿了。

　　多久没有凝视你了，纵然我们每天都在见面，可镜中的那张脸怎么会是你的——浮肿的眼袋被几条放肆的皱纹拉扯着，头顶那煞白突兀的数根白发惹得我不愿直视，那黄黄的、就连那圆润好看的鹅蛋脸也被没弹性的皮肤往下坠拉着。

　　我突然感到害怕，怕有一天，辨不出你的脸，更怕有一天，这门边上会空空如也。

　　一定是镜子出了问题，或者只是一个荒诞的梦而已。你还是相片里那个不识愁滋味的美人，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也绝抵不上你一低头的温柔，你的浅笑，你的眼波，曾惹得多少少年郎留恋侧目、魂牵梦绕。

　　你总说自己是个缺乏自信的人，可我感受到的，分明是一个优雅高贵的女子伴我度过了二十八年的光阴。你穿着端庄整洁，一米七二的身高和出众的外貌把你推到了在你出生的小镇里人人瞩目的境地。我真羡慕你，像《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女主角那样，优雅地穿梭于大街小巷中，目光永远直视前方。

　　我曾怪你为什么没有把我生成你的模样，我甚至自卑地感到永远无法赶上你，当一个优雅美丽的女子，做一个兰心慧质的贤妻良母。

　　很小很小的时候，你引领着小镇上的时尚风潮，穿蝙蝠衫，高筒马靴，到发廊吹高高的波浪刘海。那时候家里墙壁上贴的是一些港台的靓丽美女，我指着画报上穿得跟仙女似的美女信誓旦旦地对你说，以后我长大给你买一衣柜的漂亮裙子，让你住大别墅……

　　不要说我物质，我只是想让你过上好日子。你没有说话，笑得和阳光一样暖。直到现在，每当说起这些过往，你的眼里仍溢满幸福的波澜。

　　上了中学，我突然喜欢上了乐器，却懒于每天练习。你一边督促我练习，一边热心地讨好教我的老师，每周风雨无阻地陪我走上四五公里去上课。回家的路永远铺满星斗，在那个堆满集装箱和煤炭的叫做铁路货场天地里，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描绘着遥不可及的梦，而你尽心地扮演着最好的听众。

　　我当然也知道你的爱好，你喜欢打扮，也善于打扮，除此之外，你最爱的是做一大桌子菜，让我们吃得满嘴流油、心满意足。最好笑的是我们每次去逛超市你都爱买很多小零食，然后告诉其他人是我爱吃，结果呢，有三分之二是进了你的肚子。我挖苦你的时候，你那调皮可爱的模样俨然就是个娇俏的姑娘，让人忍俊不禁。

　　你一直唤我为“妹妹”，二十八年，一直如此。或许上辈子我就是你的亲妹妹吧，前世未了的缘分，今生又作了你的女儿。可是俗气的我，读了几本书，就以为知道了全世界。渐渐地，我开始厌烦，开始拒绝，开始伤你的心。挑剔你做的饭菜，打断你说了一半的话，评价你做人的方式，甚至嘲笑你精神的无知……

　　有了孩子之后，我才知道你的不容易，才意识到你也曾有过梦想，有过追求，可为了我，你抛开一切，拿出红拂夜奔，一条道走到黑的豪勇守护着我。

　　生活的苦累曾磨得你暗自落泪，却仍然完美地诠释了女人的坚强和优雅是可以并存。

　　然后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母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她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每一个触动到我的瞬间刹那，都被我记下，而记下的每一个当时，我都感受到一种疼痛的逼迫，因为每一个当时，都稍纵即逝。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