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不过无处喊亲娘

  ●陈怀志

　　母亲辞世整整8年了！若问我：“8年间最痛苦的是什么？”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人生之痛，痛不过无处喊亲娘。”无处喊亲娘，唯有凭眺远方，注目天堂，将思念化作一泓清泉，慢慢地在心中流淌。

　　母亲，是平凡而伟大的代名词；母亲的一生，是拼搏奋斗的史诗；母亲，是我的偶像，我永远是母亲的粉丝。

　　1912年8月1日，母亲来到人间，20岁不足，为人妻人母，我是她5个孩子中的幺儿。母亲生不逢时，我刚满半岁时，父亲撒手人寰，毫不留情地将一堆儿女搡给一个弱女子。那年，国民党抓五叔去当兵，关在县衙门一个小楼上，深夜，五叔从二楼跳下，将腿摔断，国民党追“逃兵”到家，见五叔已成废人，硬逼父亲交钱“买兵”，逼得父亲倾家荡产、一贫如洗，五叔的命未保住，父亲却因病无钱医治，含恨离开人间。

　　全家赖以生存的顶梁柱拦腰折断，死的威胁和生的希望，似大山，沉沉地压在母亲柔弱的身上，压得母亲动弹不得，乃至窒息、昏厥。旧社会的女人，只是生育机器、锅边奴隶。没土地、没工作的母亲，怎能养活自己？何况，还有5张嗷嗷待哺的嘴，以及年迈的公婆。父亲含泪走了，母亲痛苦万分，痛哭流涕，最后，还得擦干泪痕，直起腰杆，挑起千斤重担。母亲的骨头是那样的坚硬，那些钢呀铁呀，哪能与之相比！白天，母亲拖着一双被封建社会残害的所谓“三寸金莲”，风里来雨里去，到集市上卖自己熬夜编织的几个鱼笼、几尺土布、几双小鞋，或帮人踩碓舂米、洗衣干零活，用心血和汗水换来几文救命钱，硬将我们喂饱、焐热，而她，则常常用野菜充饥、米汤果腹。晚上，天快亮了，她那宝贝疙瘩——织布机的梭子还穿梭不停！多少次，我从梦中醒来，听到织布机那扣人心弦的响声，唯有用无声的泪水，为母亲的“演唱”伴舞伴奏。

　　终于熬到解放，就在土改工作队进村那年，母亲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被群众选为大队妇女主任、生产队长。从此，母亲为追逐光明，奔跑在一条崭新的大道上，一干就是30多年。白天，她以身作则，带领乡亲们干集体的活，晚上，则将我们锁在家里，自己提个小马灯，拐着小脚，走东家、串西家，了解群众疾苦，帮助群众解决生产、生活中的困难，甚至邻里闹纠纷、夫妻吵架的杂事，都少不了她去调解，常常忙到夜深人静，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中。尽管没有丝毫报酬，但她乐此不疲，无怨无悔。这有冒合三寨、乃至全大队乡亲们异口同声、亲切喊她“丁氏”为证！有县委、县政府、县妇联送给她的数十个奖状、代表证为证！

　　母亲是我心中的旗帜、行动的指南、生活的榜样，我今天能走在一条光明大道上，是母亲教诲、激励、鞭策的结果。参加工作时，母亲拉着我的手谆谆教导：“参加工作了，要积极、主动做事，要勤快，不能偷懒。要听领导的话，团结同志，学好人做好人。要学会用钱，勤俭节约，富日子当穷日子过。”我从故乡石屏调开远时，母亲流着泪告诫：“安心工作，不要想家，要好好培养儿女，不要给娘寄钱，不要担心娘，娘会照顾好自己。”哪一次与娘分别，我和娘没有流泪？我和娘流下的眼泪，无法用斤两计算。

　　走到远方，留下母亲一人孤苦伶仃，我不能常常面对母亲喊“亲娘”，只能在梦中呼唤，只能尽儿女之责，按时寄出儿子的微薄心意，以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教诲之德。但我知道，母亲的大恩大德，怎能报答得了万一呢？“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颠扑不破的真理呀！母亲80岁那年，我携妻子儿女，回家为母亲祝寿。听着儿孙们唱“祝你生日快乐”，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满脸皱纹笑成一朵盛开的大丽菊，满头白发闪动着幸福的光芒。我从母亲的音容笑貌里，悟彻了“知足常乐”的丰富内涵。在苦难中磨砺了一生的母亲，就享用过这么一次生日，她却满足了。

　　忘不了2008年10月17日下午，享年97岁的母亲溘然长逝。在此之前，因母亲已不能动弹，我多次请假回家照顾母亲，守在母亲床边。那天，母亲突然柔声说：“我不睡床了，扶我躺在小儿子打来的躺椅上吧。”母亲几次要走却不走，我似乎悟出点什么，就和姐夫、姐姐将母亲扶到躺椅上。母亲突然笑了，柔声喃喃着：“我要走了，要上山去了，你爹在叫我了。”母亲话未说完，我泪如雨下。母亲又用双手将银发向脑后捋了捋，微笑着、呢喃着，但已听不清说些什么。还是我姐善解母意，告诉我：“娘说，她走后，叫我们拿块红布蒙住她的脸，说她老了，兴红布盖脸，她怕她的样子吓着儿孙们。”母亲好像听清了我姐的解释，童稚般“嘻嘻”地笑出声来。当我找来红布，出门解小便时，突然听到姐在手机里的哭声：“娘、走了！”我赶忙跑回家，母亲已端坐在靠背椅上，脸上的红布仿佛在闪闪发光……

　　母亲离开我们整整8年了，8年间，我没有机会再喊一声“亲娘！”我真后悔，母亲活着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多喊几声呢！如今，只能仰望长空，空喊：“娘！您在天国，保重！”